16. 汗国之春（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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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下竹影婆娑，微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，院子里的碎石小径上长着滑腻苔藓的区域泛着幽微的光，石雕六角宫灯没有开，黑沉沉的影子投射在深浅不一的竹影上，像一位戴着斗笠的武士。

“大人，您远道光临寒舍有什么贵干？”玛格丽特学着赞岐造麻吕的口吻说。

“我听闻府上小姐辉夜姬美貌无双，特来求婚，请您将她嫁给我。”玛格丽特又为地上的“影子武士”配音，她的口气惟妙惟肖。

“辉夜姬不是我的女儿，我不能替她做主，大人还请回吧。”赞岐造麻吕回答。

一会儿苍老又惶恐，一会儿恳切又急迫，无论是疑惑还是无奈，玛格丽特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来，一方面是由于她从小经常玩这种“配音游戏”，另一方面正说明了她作为演员的女儿甚有天赋。

夜晚，夜晚才是玛格丽特的时间，十六年的白日幽禁非但没有让她敏感抑郁，反而让她更会享受这夜晚的自由与美，尽管这自由局限在这一方园林，尽管这自由黑暗萧索，但玛格丽特知道，和天上璀璨的繁星、无边的穹窿相比，广袤的大地同自己所在的小小院落一样，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。

她不羡慕自由的人，因为她的灵魂是自由的。

“亲爱的玛戈，你的灵魂是自由的，因为你可以去学习、了解这世上的一切，只要你愿意。”爸爸说到做到，自从玛戈降生，他就辞去了外交官的职务，专心在家陪伴女儿。

玛格丽特出生的那一天，正是她母亲的忌日，尽管已经是月神76年，但羊水栓塞仍然是危重症，尤其是在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的汗国。

尽管早已推翻帝制，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称这国家为汗国，就像大家还是采用月神纪年一样，共和国的成立为那场瘟疫画上了句号，也让月神的影响力攀上了巅峰。

但玛格丽特·格蕾丝·莎塔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，这并非是继承了她父亲的无神论思想，而是因为她坚信，自己的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男人，其次是她哥哥，但他们两人都十分不幸，如果世上真有神明，难道不该让他俩获得幸福，而惩罚那些把全国的女人都关进月神宫的疯子政客吗？

月色逐渐西斜，玛格丽特一边在院子里散步，一边想着哥哥夏维尔，好几天没见到哥哥了，军队的工作很忙吗？或许他是去国外找女人了。因为自己藏在家里，已经三十四岁的哥哥不敢申请积分排号，以便从月神宫娶回一名新娘，他也不想从国外娶妻，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和玛格丽特的母亲被汗国毁灭的悲剧。

这古典雅致的东方庭院、玲珑镂透的奇石怪潭、千百杆摇曳的翠竹都是爸爸为第一任妻子、夏维尔哥哥的母亲建的，他花巨资买了这块地、亲自学习东方园林、亲自画图督造了这栋美丽的房子和优雅的院子，但这样的情深似海也没法留住她。

夏维尔哥哥十岁时，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，爸爸向政府恳请送她回祖国治疗，但她治好之后仗着自己没有加入汗国国籍，直接跨国提请离婚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，二十多年来，她甚至一个邮件、一次电话都没有打过。

但哥哥从没说过恨她，相反，他神往东方文化，对母亲的一切怀着深深的眷恋。玛格丽特六岁时，哥哥陪她捉迷藏，躲在衣柜里的玛格丽特从一件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漂亮的银币，背面是一朵盛放的菊花，她很想自己留着，但夏维尔哥哥马上拿走了它——这是哥哥第一次和自己抢东西。

等她学会了上网，她第一个搜索的词条就是“菊花银币”，原来那是他母亲的国家发行的银币。

过去，爸爸还活着时，玛格丽特可以随意上网，尽管汗国的网络只允许男性使用，每家每户都必须安装监控摄像头和指纹识别器，网络信息管理部会随机、随时弹出验证界面，以证实正在使用网络的不是女人。但爸爸有办法，他给电脑接了另一个屏幕，玛格丽特可以在另一个房间使用，并且通过内置耳麦“遥控”爸爸进行操作。

玛格丽特以前问过爸爸，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帮助妻子上网，爸爸一边摇头一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：当然有，那个人就是我。但别的丈夫是不会这么做的，一旦妻子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自由、开阔，他就会失去她，或者至少，失去她的心。

总之，一年前爸爸去世后，玛格丽特就没法上网了，因为哥哥忙于工作，很少在家。不过这也不打紧，哥哥每次出国，都会偷偷下载电影、音乐、电子书存在硬盘里带回来，就算玛格丽特每天看12小时，估计也得十年才能看完——真遗憾，汗国的私人网络完全禁止下载，想下载只能去有公共网络的地方，不然玛格丽特就能按照自己的爱好下载了，夏维尔哥哥总是带回一些严肃、尖锐的东西：世界历史、地缘政治、自然地理……甚至是女权主义，他简直想让玛格丽特成为一个学者。

玛格丽特喜欢的是那些更浪漫、更热情的东西，她觉得各种运动与主义简直无聊——尽管已经争取了三四百年，但外面的世界中女人照样无法和男人获得平等的权利：在有的地方，女人始终没有得到基本的人身自由；在另一些地方，男人假装通过立法把这些权利赋予女人，实际却牢牢把控着经济、职位、自由时间等等一系列要素；还有一些地方，女人们吵着要权利，结果却得到了更多的义务，除了像主妇们一样照看孩子和老人、做家务，还必须挣钱养家，否则就会被称为“寄生虫”……看，多么乏味！

由于对亲生母亲玛乔丽完全没有印象，也由于她去世时实在年轻，每每爸爸给玛格丽特看她的照片、播放她的视频时，玛格丽特总觉得那只是一位和自己长相特别相似的少女：灿烂的金发、白皙的皮肤、蓝绿色的大眼睛，妈妈的时光停留在二十多岁，使她无法想象她如果没死，也会怀抱婴儿摇晃，也会给孩子讲故事唱歌，也会给孩子喂饭、洗澡，也会拉下脸来训斥不听话的孩子，也会老去和发胖——就像电影里的妈妈们那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