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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鱼越水泛涟漪，暖风惊燕过画堂，金陵的春已经过了大半。
秦淮河往西二里地，繁华市井中，是金陵薛家的主宅。
占地十余亩的宅邸从外头看无比气派，但没人走的小路上已经出现杂芜，偏僻的房屋结了蛛网，主家无心检查，下人们都躲了懒。
虽然薛家祖上以商人之身受封紫薇舍人，盛极一时，不仅有万贯家财，还与许多官宦人家有姻亲关系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，随着薛家这代家主的早亡，这一切衰败是迟早的事。
紫薇舍人昔年在太上皇起兵之时倾家相助，谋下了偌大家业，可惜后代子孙多不成器，文不成武不就，连经商的老本行都学不好，把家业败了个十之五六。
薛家这代的家主薛执衡已经是矮子里拔高个的守成之人，他壮年猝死，连遗言都没留下，家里只剩一位泥菩萨似的金陵王家出身的夫人，一个整日叼猫逗狗连书都念不顺的公子，一位才十岁上下的小姐。
那位小姐倒有些能耐，自幼被父亲当作男孩教养，聪颖非常，读书识字比哥哥强百倍，但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连外头铺子都去不了，没几年就要嫁人，又有什么用呢。
薛家巨富之家，养出了不少豪奴，多年下来攒下的身家不比外头的乡绅老爷少，钱多了心思也就多了，这些日子他们冷眼瞧着主家的事，各自心里都有了谋划。
薛府后院正堂，薛宝钗陪着母亲哭了一场，看着母亲喝了药睡下才出来。
“姑娘把斗篷披上吧，别看天暖了，走在廊上被风一吹当心着凉。”莺儿抱着一件烟青色提花锻的斗篷轻轻披在宝钗肩上。
她比宝钗大三岁，今年已经十三，身高腿长，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。
宝钗拢了拢斗篷，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仆妇们，被她一看，这些人下意识加快了手里的活计，“大爷呢？”
“前院说三老爷和四老爷派人来请，大爷半刻钟前出门了，因为姑娘陪着太太，我就没说。”
“你做的对，妈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利索，听到这个更头疼了。”
紫薇舍人临死前分了家，除了继承家族的长子薛执衡外，其余三个儿子都拿了一份产业分了出去。二儿子比长子去的还早，留下一儿一女在外，三儿子四儿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。
现在他们找上门来，不过是看着大哥早逝、侄子年幼扶不上墙，想欺负孤儿寡母要他们的家业罢了。
宝钗虽然读了不少书，但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姑娘，没学过生意上的本事，薛执衡在世时带着薛蟠教过两三年生意，效果不说也罢。
薛夫人作为王家嫡女，昔年在家时学过如何主持中馈、打理家产，后来嫁到皇商薛家耳闻目染多年，多少能支撑一下。
但薛家三房四房一直在外使坏，联络老伙计老管事们闹事，她就捉襟见肘了。
宝钗当机立断，“告诉门房，多派几个人去催大爷，就说妈身上不好要他陪，等回来了请他来找我。”
莺儿应了声是，去和门下的婆子嘱咐，婆子领命离开，她回到宝钗身边笑道，“其实不用专门说，大爷哪次回来没有急急来看姑娘。”
“外头都说大爷傻，但我看大爷孝顺夫人，对姑娘也上心，傻点有什么不好，咱们家这么多银子难道还怕饿死？”
宝钗脸上笑了笑，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。
莺儿说的没错，以薛家目前的家产加上皇商的身份和姻亲关系，就算其他几房小动作不断，也伤不到根本，可宝钗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。
父亲正当壮年，平日没有什么顽疾，怎会出门几天就急病而死，死前连半句遗言都没有交待？
宝钗不敢深想，她的面前似乎横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，可她看不清，也不明白裂谷从何而来。
宝钗带着莺儿回到自己院里，几个小丫头正在趁天气好收拾箱笼翻晒。
宝钗看到半箱外面罩着无字封皮的书，这些书都是前几年薛家还没分家时，兄弟姐妹们偷偷带进来的，有聊斋、西厢、琵琶、元人百种和各种古今志怪绮谈。
后来大人们发现了这事，打的打烧的烧，便都丢开了。只有宝钗胆大心细，小时候最是淘气，偷捡了半箱平日爱看的藏了起来。
不久后紫薇舍人病重，薛家的事一桩接着一桩，薛家的姐妹们再也没机会聚在一起偷看闲书了。
宝钗拦住整理书箱的小丫头，“叫几个人把这些书送到外头书房去，还有我的棋盘、画笔彩墨、绢纸碗碟都送过去，让大爷看着用，别放着坏了白白浪费。”
莺儿欲言又止，跟着宝钗进到里间，帮她脱了外面半新不旧的衣裳。
“姑娘歇一会儿，我就在走廊窗下做针线，姑娘有事叫我。”
宝钗点了点头，困顿地半阖着眼睛，嘴上仍嘱咐道，“你去库房裁两块布，要素色的，眼看天又要热了，今年守孝那些颜色重的衣服穿不成，我给妈和大爷做两套衣裳。”
“大爷来了叫醒我，还有让妈院子里的婆子仔细熬药，每次的药渣和药方都送到我这里，不许躲懒。”
莺儿一一应下，替她掖了掖被角，“我的姑娘，你安心眯一会儿吧，这些事我哪能不知道！五更天就起了，晚上还不知得熬到什么时候呢。”
莺儿出去放下帷帐，里间只剩下宝钗一人，她困的厉害，却怎么都睡不着，只能在心里一遍遍想是不是哪里还有疏漏。
眼下太上皇禅位，新皇登基，薛家在户部的关系很多不能用了，以后做生意再不能像以往那样轻松，宝钗之前不太懂这些，前几日薛夫人愁叹时才明白。
薛夫人说薛家能靠的只剩下姻亲，有一门双国公的贾家和权势正盛的王家在，才不至于一落千丈。
宝钗听懂了母亲的言下之意，现在荣国府主事之人贾政的夫人是薛夫人的亲姐姐，王家主事之人王子腾是薛夫人的亲哥哥，所以这两家才会对他们用心关照，可亲戚终究是亲戚，不走动情分就会淡了，想要长久只能亲上加亲。
薛蟠的品性想娶名门之妻已是妄想，宝钗还能努力够一够。
贾家的姨妈有位比宝钗小一两岁的公子，王家的舅舅也有两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儿子，宝钗还不知道会选谁，但这件事已经得开始谋划了。
当年紫薇舍人正是太上皇面前的红人，还和前太子义忠亲王颇有私交，才为长子娶到了王家的嫡女。
现在的薛家想把女儿嫁回王家或者嫁进国公府，就算有薛夫人的关系在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宝钗不怕里面的艰难，既然定下了目标，就会竭尽全力去做。
她决定把以往那些读书作诗、下棋画画的事都丢开，专心学习针线女红和管家，一方面是为了宽慰帮助母亲，一方面也是为日后嫁入高门大户做准备。
心里想清楚了，宝钗长长舒了口气，她睁开眼，这才感觉到自己从脸颊到耳侧已是一片濡湿。
什么时候流的泪，幸好没人……她匆忙想找帕子擦干净，突然听到一道女子幽幽叹息的声音。
那声音像是自宝钗耳畔传来的，可屋子里间根本没有旁人！
宝钗下意识要喊人，又生生忍住，下了床轻手轻脚往供奉着菩萨像的小神龛方向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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